车往绿深处走,往花红处走,往云生处走,往水穷处走。
这水,平时清可见底、见石、见游鱼。一夜豪雨,改了平日的婉约,变成了铁板铜琶、大江东去。
这里地属洪雅县,洪雅属眉山。
眉山,三苏故里也。这水,沾染了东坡的灵性么?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偏偏在山里也不甘了清澈的样子,要风风火火,要快意恩仇。同行的眉山周闻道兄说,你看今日水浊如许,雨停,明日又是一江清水。
水来自峨眉深处。峨眉山在云雾中。山高而林密,天高而月小。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蜀地的诗篇,总是多情而惆怅。如这柳江古镇,诗意如江南。古镇依水而建,旅游开发较晚,保留得较为原生态。无喧嚣之市声,无旅游景点惯有的商业氛围。柳江从山谷泻出,宽处凡二百余米,窄处不过三丈。于是,宽处江流舒缓,赤足水中,有游鱼咬足。江流窄处,巨石如门,水流如注,鸣响不绝于耳。
古镇深宅大院颇多。最为有名者数“曾家园”,门前有石拱桥,不知经历几百年风雨,依然稳健地横在江上。站立桥上,抬望远山如黛,俯瞰白浪漱玉,一时,人在画中。
江流缓处,石墩排列过去,铺上木板,便成了桥。游人不多,本地居民也做起了冷清的生意,出售来自柳江的鱼干、来自深山的竹笋。并不高声叫卖,你爱要便要,不要,也不极力推介。生意做得倒有了道家清静无为的境界。自然而然,不扰游人雅兴。随处可见的,却是美术学院的学子,或三五一群立于江边,或独据古树之下在写生风景。
油画表现光影,水彩写烟水氤氲。或钢笔线描,写古镇那青瓦老屋线条之美。
于是,同一处景,在美术家们的眼光里,是全然不同的性格与情调。有人发现了色彩的冷艳深沉,有人发现了烟水空灵的意境,有人发现了线条繁密铺陈之美。还有人,发现了呆。待在那里,瓷着不动。我从江这边看他时,他待在那里,绕行一个小时,到江的另一边看他,还待在那里。以为是雕像,却是真人。
细问镇史,有知道的,会说,古镇建于宋,旧称明月镇。清风明月总是诗。
清时,镇上渐渐演化成柳姜两大家族。
明月镇的名,被柳姜镇取而代之。姜姓后不知何故更姓江,于是,便被称之为柳江镇了。那条江,本名花溪的,流经此处,也被叫着了柳江。走在雨后的古镇,脚下的条石圆润,青苔极滑,只小心看脚下,却错过了两边的风景。耳边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对这古镇的介绍。一时间,便有些恍惚了。细听镇名的千年变迁,漫数脚下错落的青石,不知这里走过一些什么古人。
忽听得在说土匪。
山高皇帝远,地贫匪盗多。
听见说……前些年热播的电影《让子弹飞》,剧是在广东恩平拍的,说的却是洪雅旧事。
听见说……《夜谭十记》的作者马识途先生之父曾任洪雅县长。
听见说……马玉之一九三八年任洪雅县长,其妻高梦琴因不喜洪雅山高水远、匪患剧重,不想随夫赴任。马玉之到任后,修一书与妻,曰:“所辖之地无限美好,时而天宫,时而桃源,日走花街,夜宿柳巷,不亦乐乎。”高梦琴遂急来洪雅伴夫上任,到后方知,所谓花街,就是花溪镇之街,所谓柳巷,便是这柳江镇的古巷。后高梦琴在洪雅,任职县女子小学,教化乡民,一时传为美谈。
听见说……脚下一滑。还好,没有扭伤。那说掌故的人,却走得远了。
柳江古镇边,也是有几处老宅的。这样的风水之地,自然出人才。老宅多为当地乡贤名流所有,于清朝、于民国期间修建。如今斯人已逝,其后人也多不在此居住,便成了游客观赏的景点。乡贤名流们的过往早已风流云散,如今陈列为传说。老宅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而主人也在柳江历史上最为著名的曾家园老宅,宅门并不阔大,低调而朴素。进入门内,眼界顿阔,方知别有洞天。庭院建筑,凡五千多平方米,据说建于一九二七年,耗时十年方成。又据说,这偌大的庭院主人姓曾名艺澄,柳江人氏,早年负笈法国,学的是建筑,曾家庭院,就是他的手笔。
若单论自然山水之美,柳江是很容易让人想起凤凰的。一江清水,两岸古镇。柳江的胜处,在于自然与古朴,不似凤凰过于商业与喧嚣;不足处在于,凤凰有沈从文,于是,一地灵秀有了文脉。那山、那水、那人,便不再只是山水与人,分明是从沈先生笔下流出的韵致。
离开柳江,突然又想起那江边发呆的人。
(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