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 遥 遥
遇到它,实属偶然。像失散多年音讯杳然的恋人,两鬓星星之际再度相遇,才发现对方的一颦一笑乃至浅淡的呼吸都一直历历在心,牵动着情思辗转。无意间遇到它,是在一个一掠而过的电视画面里。其实那是一个纪实采访节目,普通不过的寻常人家,墙壁上还贴着我早年记忆中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年画,画面一闪即逝,我想象它是我们记忆中熟悉不过的透着鲜亮亮喜气儿的那幅:一个白胖的男孩穿着水灵灵的红肚兜,骑在一条金光闪闪的红鲤鱼上,两只胖乎乎的手臂像两截肥嫩的鲜藕,嘴巴向两侧开阔地咧开去,是我长大之后难得一见的笑,天真却有着率性的开怀。
逻辑思维太差而感性思维太强是我一生当中要命的弊病,它不仅仅体现在我高中时代让人脸红耳赤的物理试卷的分数上,更让我在走出校门多年之后的生活中一直郁郁寡欢。徜若别人的生活是一枚汁水丰盈的果实,而属于我的则是一只又小又涩的枳,对于周遭的光鲜和华彩拒绝窥视,黯淡而坚硬地蜷缩在寂寞的壳里,闭目塞听。
就在手里的遥控器跃跃欲试准备奔向下一个频道的时候,我听见了那样孤单暗哑略显疲惫的一声,“当——”。然后,我看到了挂在那户人家墙壁上的一只钟。瞬间,我按在遥控器上的指再不能动了。我知道,和我一样,无意中它触碰到生活的旧影,踩踏到时光蓄意深埋的地雷,在来不及止步之前,已经遍体鳞伤。从款式到功能都是古老而普通不过的一只钟呵,陈旧,黯淡,如同逝去的岁月暗影斑驳。也许它曾经盛装披挂的漂亮的深棕色漆面已经有了些许的剥落,但这一切都不能妨碍它在瞬间接通我耳蜗深处沉寂多年的声响,“当——当——”这曾经分外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绵延而悠远。伴随它一起展开的,是岁月的流程,迂回,曲折,终归向前。对于那个曾经托腮凝神,在暮色中一下一下数着钟声的孩子来说,远方已经不再神秘和遥远。生活将一切未知悉数抖开。对着揭开面纱失却神性与灵性的女巫,无所适从的她已经忘记了想要的礼物。
她是记得那只钟的,像极那些为它的高傲存在提供充足理由的相宜年月,朴素而笃定。它有着漂亮的深棕色皮肤,一只闪闪发亮的钟摆在和谐有序的“滴答”声中一下左一下右,她小小的心就跟着那只摆轻轻游移了。邻家白发的老奶奶用那只秃了头的笤帚麻利地扫着火炕,怜惜地叫她坐到里面去。她爽快地应着,却并不真的坐过去。她趴在炕沿上,轻轻地抚着那只喉咙里风箱般呼噜噜作响的老猫。冬天的阳光暖暖地照耀在猫的身上,她稚嫩的指轻轻穿越它的毛皮,觉得阳光就是这样的手感和质地:光滑,柔软,温暖,恰好适合繁衍一个小孩子莫名的无助和孤单。
很多年过去,一只钟的声音伴随着远逝的岁月一同默默消隐,它和一个孤单的孩子相互遗忘。偶尔还是会遇见,在一些豪华气派的商场里。一只钟改头换面,多是落地的,高大而贵重。高昂的价位彰显它自命不凡的身价,它也许会置放在华美的厅堂里,生活中做一个冷眼的旁观者,矜持而冷漠。或许,它有时也会怀念起发迹前寻常人家里平实温婉的暖意,日子柔和随意,有如迎着阳光展开来的一幅碎花棉布,百般抚弄,总是清香宜人的舒缓调子,心头竟有着说不出的熨贴。一只钟循着光阴的节拍,一脚一脚和缓而均匀地走着,阳光铺了满屋满炕。日子就那样不动声色地走下去,在某一个转角,将一只钟的往事全部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