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遭遇的物与事永远是新鲜而迷人的,让人寄予无限期待并神往;得到后最终失去则让人陷入久久的怀念当中,心心念念的皆是旧时的好,不能自拔。一个赤诚的游子曾经对我说:家乡的好,永远都在思念的路上。窃以为这句话极宜推而广之,放之四海而皆准:一些事物的好,就在于时间或空间上的迢递距离制造出来的伤感之美。
比如,传说中风靡一时的老式留声机。
影视剧里,它总是一成不变地出现在一间老式洋房昏暗的光线里,房间晦暗而华贵,光影中有细细的浮尘无语飘移。如同真正的文人总是先天具有悲天悯人的心灵特质,一部留声机总能轻易勾惹起听众骨子里的旧日心绪,它天生就是怀旧的器物。花花绿绿的唱片就在它下面慢慢旋转,美人在迷幻的时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大上海十里洋场的靡靡之音就在潮湿晦暗的空气里轻挪舞步,轻薄之上浮动几分迷蒙。宛如乱世里的爱情,昙花一现惊鸿一瞥间灰飞烟灭,而刹那间的耀亮就足以让强自镇定的男女心甘情愿地做了一回扑火的飞蛾。比如张爱玲笔下的范柳原与白流苏。每次在电影中看到这样的画面,总让我如堕梦中,沉醉不已。一部老式留声机,让我想到旧上海的十里洋场,想到它昔年的繁华与奢靡,想到那些老式而地道的咖啡店,想到那个聪慧过人才情绝世的女子——张爱玲,她与旧上海相互成全了彼此,又最终一同黯然萎谢。
宕开去,其实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据说在录音机流行之前,留声机也曾有过大行其道的光辉岁月,但是它的生命周期较之后来出现的录音机要短命得多。美好的东西总是早夭易折,这个我可以想见。我只是痛恨自己错过了日后想起来每每引为憾事的美好物件,它原本可以为我的记忆提供多少甜蜜的佐证啊。想着迟迟春日里,一部留声机将一段时光再三打磨,听任昆曲流水般回转,杜丽娘在群芳丛中唱“却原来姹紫嫣红都开遍”……寻常的温婉日子便有了惊艳之美。
话说回来,老天总算没有辜负我,还是让我赶上了录音机的时尚。
弹指一挥间,这一指就将时间弹回到八十年代的中期。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我家柜子上多了一台体积庞大的双卡立体声录音机,牌子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是牡丹牌,木质的机身,据说木质的声音效果要远远好于塑料材质。第一盒录音磁带早已在我的记忆中销声匿迹,但是我记得田震的《太阳花》。彼时的田震全然不是现在太空女战士的坚硬模样,盒带的封面上她只留一个温婉侧影给大家,长长的柔发遮住大半个脸,神情淡定。把磁带装进去,柔和婉转的声音就山泉般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海岸边有朵太阳花……田震至今活跃在歌坛上,但形象与曲风较之初出茅庐时已大相径庭。时光的隧道里,如果田震可以与旧日的自己重逢,会有一番怎样的唏嘘呢?迎上去开心拥抱或者嚎啕哭泣,似乎都有些不妥。而那个叫“运琪”的女子,漂亮至极。清纯,美丽,像她明晰清新的歌喉。有一段时间,妈一盒接一盒地往家里搬运她的磁带,几近痴迷。懵懂小儿听不来那些缠绵的情歌,只一味由衷地热爱她天使的面孔。在她每次变换的姿态和着装里,猜度着她远离烟火的歌唱背后的尘世生活。
又过些日子,妈心血来潮,买来一盒索尼空白磁带,录制下一家人的声音,千里迢迢寄给遥远的姨妈,电话与INTER NET尚未普及的年代里,妈颇为自己的创举自鸣得意。
关于录音机的更多记忆,仓促得捕捉不到踪影。隐约记得小学三年级春游路上,班里的两个男生提着一台,和暖的春风里,翻来覆去播放着《霍元甲》的主题曲或者《万水千山总是情》,两个人的表情豪迈至极。而八十年代刊物中的小流氓,大多被描绘成大背头,格子衬衫,喇叭裤,手里提着一台高声嘶吼的录音机的形象。
某天一觉醒来,一台录音机被生活默默藏匿。所有曾经因它而生的繁茂欢乐都纷纷噤了声,一瞬间时光纷纷飘落如雨。再度和它相遇,居然在一家旧物店里。它羞涩地蜷在角落里,落满灰尘,像沉睡也像回忆。前些天无意搜到一个有关留声机的网页,咖啡的底色,醇厚而温润。首页是漂亮流畅的行书:不仅仅是音乐的乐趣,夜幕低垂时分,伴随老唱机流淌出来的款款老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当然,一部留声机或一台录音机,只要我们愿意,还是能够循着时间的路径找寻到它们的藏身之地。而那些因为单调而无比喧嚣的岁月,已经羞涩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忆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