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怪的,不间断地成长中不时改变着旧日的好恶与积习。像一条欢快奔突冲撞的小溪,行进中走着走着便改变了初始的既定路线。在某一个转角处回头顾盼,蓦然发现旧时黯淡的行程居然迤逦着满目春光。
小时候,不爱的东西有很多。单说饮食这一桩,我从来不喜欢香椿芹菜一类有特殊味道的菜蔬,最忍受不了的便是许多食客趋之若鹜的红烧肥肠,一股臭气直冲门面,若有人端上桌来必定是掉头便走。成年后,这些昔日敬而远之的菜肴无一幸免地被我风卷残云般囊括腹中。还有,小时候一度读《红楼梦》过了头,竟濡染上林妹妹的清高毛病,凡事只想着风格孤高的好,逢着尘世里大红大绿的喧嚣场面总是不喜。赶上谁家婚丧嫁娶锣鼓喧嚣唢呐齐鸣的日子,恨不得远远遁了,并且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嫁人。那会儿总以为贪图人间凡夫俗子那点灰头土脸的欢喜全是没出息的行径,是瞧不上眼的。上了初中,爸便时常絮絮地说,某某多好,和你一样大,围裙一套,在厨房里转得有模有样,烧得一手好菜。偏偏我的同学里不乏能工巧匠之流,一个小毛孩子,居然用两只竹针拐来拐去,三下五除二,几天工夫就织出漂亮的毛衣来穿。但那时这些小技艺怎么能入得我的法眼呢?我常常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哼”来算是对爸的回应。对,嗤之以鼻,嗤之以鼻就是这么说的。
幼时逢年过节,街道两旁常有小贩摆了年画,满满地铺展开来,除了烫金就是描红,远远望去全是深深的大红色,拥着挤着,在寒风中起伏抖动。过年确是件开心事,只是那些年画上的内容太过相近,几乎全是清一色的胖娃娃,一男一女,着了红艳艳的肚兜,跨在同样鲜红的鲤鱼上,笑得合不拢嘴。倘有例外,就是身着长袍的财神一类,戴着和七品县令差不多的帽子,手里托着金灿灿的元宝,乐呵呵的,哪里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分明是紧着给人道万福的小媳妇儿,抱了满怀的全是平头百姓们实实在在的小日子才会巴巴盼着的小奔头,小念想,心窝子里那些闪闪烁烁的小火星,小则小矣,实实地暖人至深。如同人分三六九等脾性亦各各不同,想那神仙大抵也有雅俗之别。财神灶王爷一类的神仙佬儿常食人间供果,既受用了人家的东西,哪有不与人消灾祈福的道理。但那时的我是不肯宽宥的,尘世里那些不合自己内心的法度不符合自己审美取向的物什,是断不肯接纳甚至容忍的。远远地抛了冷眼,风一般从人流里急急地穿过去,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架势,孤高得真是可以。
及至年岁渐长,才慢慢体味到世俗里张灯结彩热闹喧嚣的好处来。爱上那些低头浅笑手里做着女红的女儿家,爱上她手边儿那些零碎的针头线脑儿,爱上她手里那一帕红绿锦线缠绕出来活灵活现的交颈而眠的鸳鸯。早春的窗下有人低低唱:春季里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这个时候,记忆中那些大红大绿以朴拙见长的惊艳之美早已在水波不兴的寻常日子里逐了流水落花,再回头,春去也。
正是如此。在超市里我的目光被一盒饼干所吸引,确切地说是被一盒饼干的外包装所吸引,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亮。小学课本里“买椟还珠”的那个蠢才无意间落下千古笑柄,但我的脚步还是在不听话地向那个漂亮的“椟”迅速靠拢。盒面上:阳光洒满了整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小街道,年轻的女人一手提着包裹,一手牵着娃娃,远处是三五闲人,细碎的话语似乎就隐隐地飘过来,耳畔是女人的细高跟鞋叩击路面的清脆声响,在早春的薄雾里渐渐飘散。笃笃笃……脚步声远去,将一段旧时的心绪牵连起。很平常的画面,都是过去了的清淡稀松的平常日子,像居家服,棉布的经纬间都是随意自如的气息;像琐碎散淡的闲话儿,尽随着瓜子壳一把一把挥洒了去,让人觉得无比熨帖舒畅。有多久没见过这样悠闲散淡的韵致了?如果不是外包装上印有xx饼干的字样,几乎无法把这样清爽而宜人心怀的图画与饼干联系在一起。是那些远去的日子,勾连起我们记忆的胃口。放一片饼干在嘴里,咀嚼着时光的清香。这样的包装,像从前长街上一声悠长回转的吆喝,瞬间敲开了千家万户的门。想起旧日小说里街道两旁暖老温贫的炭火炉,没有一句广告语,寒风中那张黑红的忠厚脸膛,空气中洋溢的香气就是优良优质的最好明证。目下很多商家做广告,唯恐自己的产品不够引人注目,将包装做得无比诱人,等到别人的胃口被吊足,他又在包装底部加一行小字:实物不以包装为准。营养未见有多足,心灵却实实地缺氧了。
当我们的早餐被包装精美的苹果派蛋黄派蓝莓派层层封锁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原来在心底,我们深深眷恋着被粗糙的大饼油条供养的俗气日子:微凉的早晨,喝一碗味道浓郁的豆浆外加一副金黄的油条,或者厌了,来一碗撒着红艳艳辣椒面的豆腐脑儿。不时有相熟的食客和店主打着招呼,自若的神情如在自家一般。上班的时候尚早,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享受并消化掉这个营养丰富的早晨。慢吞吞坐下来,咀嚼的间隙偶尔顾盼一下,呼噜噜吸溜溜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不必想着吃相雅不雅致,美食相佐的早晨,谁还顾得上谁呢?那时,我们似乎从未过多顾虑卫生问题,做小本生意的夫妻将几张桌子几条板凳搭在街角或者弄堂口,再拉上一个帆布棚,很多食客就蜂拥而至,在滚滚红尘中品咂着生活的原初味道了。奇怪的是,当我们远离了灰尘与喧嚣,曾经构筑在味蕾上的明亮的天堂也一同默默消遁。
(亿遥遥)